平凉路2767弄,坐落于上海东北角,杨浦区定海路街道,坊间称作“下只角”。
1921年,日商公大第一纱厂在此创建。1922年,其配套职员和工人宿舍竣工,定名“公大南北工房”。
1945年抗战胜利后,次年改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上海第十九纺织厂。
(资料图)
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7月1日更名为国营上海第十九棉纺织厂,社区随之更名为上棉十九厂工房。
2021年是平凉路2767弄的第100年,9月,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力奋带着12名本科生、2位助教走进这里。
一门新的课程——“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开始了。平凉路2767弄就是他们的“田野”。
两年后,2023年6月16日,《平凉路2767弄》出版暨学术研讨会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举行。这一天上午,复旦大学举行了2023届本科生毕业典礼。参加这门课程的学生、这本新书的作者,从毕业典礼来到研讨会。
举办研讨会的当天上午正是复旦大学2023届本科生的毕业典礼 施晨露 摄
一个铆钉,一个田野标本
“我和我的12位学生、2位助教,我们的生活与专业生涯,从2021年夏末开始与平凉路2767弄发生联系。”张力奋说。
2016年,曾任英国《金融时报》副主编、ft中文网创刊总编辑的张力奋回到母校任教。
“从伦敦回到上海,在和学生们的接触中,我感到他们为过多的课程所累,为过多的‘实习’所困,好奇心在钝化。”这种直接的感受促使张力奋开出这门跨新闻学、社会学、人类学的新课程。
他说,新闻是记录,新闻事关记忆,新闻关注“微结构”。而平凉路2767弄,是一个合格的田野标本。
为什么?“这片区域严格按照阶层、等级、职务,建造了不同类型的建筑,包括英式别墅、日式排屋、新式里弄简屋等楼群”,它的历史契合张力奋的几个希望,“有近代上海发源的影子、市民社会的孕育、租界的记忆、新中国对新社会的重构”。“把第一个田野基地定在杨浦,我是有私心的,希望让这个奠定了上海近代工业的老区在版图上多一个记忆的铆钉”,平凉路2767弄,上棉十九厂职工宿舍区,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纺织厂,一个仍存活的工房居民区,就是这个铆钉。
研讨会现场 施晨露 摄
当这群教新闻、学新闻的师生走近这个“铆钉”,它正在松动。平凉路2767弄被列入当年政府旧改动迁征收计划,时间周期恰与课程计划重合。
“说实话,刚开始,听说课题组要来,我是有顾虑的。作为旧改的基层工作者,我的任务就是做好旧改的推进工作。而张教授带领的课题组是要留住民间记忆,当他们走进居民家庭,会不会勾起居民对房屋的留恋?”定海路街道旧房改造办公室主任杨建元直率回忆道。
不光杨建元有顾虑,张力奋坦言,一开始接触居民,他们也有疑问,“这位英国回来的教授到底要做什么呢?”
“居民们凭什么要把记忆交给我们?”参加这门课程的2019级新闻学本科生陈杨也有困惑。她把走进平凉路2767弄称为田野的入场,“需要耐心、细心”。“有一户在街角开面馆的叔叔阿姨,一开始,我不敢问他们太深入的问题。我每周去吃面,直到他们搬离那里,我终于敢去他们家中记录离开时的场景。我们坐在一起吃了早饭,聊了过去不敢聊的事情。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跟以前有了实质性的不一样。”陈杨说,很多居民困惑,为什么要拍我?我的居住条件不太好,我的经历微不足道,与居民接触的过程中,她发现“个体的记忆串联起来,远比单纯的宏大叙事丰富”。
“宏大叙事阻碍了真实问题的研究,‘大题小做’盛行,能不能反过来‘小题大做’?”张力奋说。
研讨会现场 施晨露 摄
捡“垃圾”,拾记忆
“天天爬上爬下‘捡垃圾’——居民遗留下来的生活用品,没有学者的架子。”这是平凉路2767弄居民达世德对张力奋的印象。
“达叔”,张力奋和他的学生们都这样称呼1953年生的达世德。
在《平凉路2767弄》第340页,有一幅照片“田野第一课:达叔及其手绘黑板”。听说复旦大学的课题组要来,这位把复旦视为心中殿堂的2767弄原住民找了三块黑板,画了三幅2767弄不同年代的地图。书里收录的“田野”教学记录节选,最后一则2021年12月28日也和达世德有关。他给张力奋发短信告知:“小院今日封了,牌子已放居委,马桶如不需要就处理了,会议室几件物品继续保留……”附带的还有10道出给学生们的题目。比如,2767弄1号曾是什么地方?2767弄门牌号最大数是几号?2767弄有11号吗?为什么?“调研结束了,同学们能否全部答对?”
“2767弄太复杂,外头的人一进来就蒙了。”达世德在平凉路2767弄先后住过三处地址,西13弄7号前客堂、东5弄2号前后客堂、西5弄3号前客堂。“97岁的老父亲在工房住了80年,如今行动不便,依然怀念工房的生活。母亲去年过世,以前和他们关系好的邻居也基本不在了。”
“口述实录里一代原住民已很少,主要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新中国成立前的亲历少。这已经说明,平凉路2767弄作为一个样本,对居民所做的记录,具有抢救意义。”上海社科院城市文化创新研究院院长徐锦江说。
另一位2767弄居民仇家新也来到研讨会现场,他与达世德同一年生。“2021年5月,我们邻居聚会,当时已经听说要拆迁,老邻居们不约而同怀念起儿时时光。聚会后,我写了一篇文章,短短一个月里,在2767弄的好几个群里不胫而走,不是因为我写得多好,而是2767弄就是我们的家园。原以为美好记忆就此湮没在岁月里,很幸运等到了张教授和他的学生们。”仇家新说,这本《平凉路2767弄》一定会得到老街坊、老同学的喜爱,“更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也感兴趣,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每一个行将搬离的人可能都有复杂的感情,恨房子日益破败、拥挤,爱曾经有过的记忆。因为共同记忆会产生高度认同,会产生一个社区共同体、一个阿斯曼所说的凝聚性结构,使文化得到延续。如果没有了这个共同的文化记忆所构成的共同体社区,人就会失去他的‘地方’,这个地方可能是他一生的归属和依恋。”徐锦江说,在城市的大变迁中,这种情感成分必须得到关心,历史研究不仅仅是考古,更是为了活化,是“回到将来”。
“我也捡了点‘垃圾’,说起来是宝贝。”达世德给张力奋带了几页纸,有1950年代南洋模范补习学校的收据、1970年代工人业余学校教师的聘书……
张力奋最近在平凉路2767弄收集的居民遗留物品 施晨露 摄
张力奋给因身体原因没能来研讨会的访谈对象刘必芳准备了礼物——一份老画报。刘必芳生于1952年,父亲是高级技术工人出身的工程师。《平凉路2767弄》第189页有一张照片,是年轻的刘必芳坐在家中的藤椅上,读着手里的《新阿尔巴尼亚》画报。“每个月到五角场的邮政所买当时唯一可以买到的外国画报,是她青少年时期的重要记忆。我是‘捡垃圾’专业户,找到了这张照片上1970年5月的《新阿尔巴尼亚》画报。”张力奋说。
始于课程,溢出课程
“2021年,力奋说要开一门新课,我问了一个问题:这门课折不折磨学生?他说,肯定‘折磨’。我的心里有底了。”复旦大学副校长徐雷说,“一门‘折磨’学生的课,意味着先‘折磨’老师。只有老师用心,学生才会用心。”
“力奋教授不仅‘折磨’学生,也‘折磨’编辑,同时更‘折磨’他自己。”学林出版社副社长楼岚岚印证了徐雷的判断。
“去年底,我们看到了项目组的成果,编辑团队和作者团队一次次磨合,最终形成这本书的呈现方式,就是以16篇第一人称口述作为书稿主体,以采访者的田野手记作为他者视角的辅助,同时穿插89组、120幅图片,起始以一篇导读梳理十九棉厂的历史。”在楼岚岚看来,《平凉路2767弄》是一本充满复旦气质的书,“同学们对此的投入、追求极致的精神,编辑们通过书稿感受很深。有位同学做了这片区域的‘植物志’,还有同学为讲清楚采访对象这户人家50多年家庭陈设和居住空间的变化,画了15幅手绘图。”
楼岚岚和她的同事为新书设计了一张特别的明信片,印上了这门课程的师生都很珍惜的“最后一课”合影。施晨露 摄
“这门课为我们带来启示:新闻学的学生如何培养?复旦的学生如何培养?在ai时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教育?需要什么样的新闻人才?”徐雷的答案是“深度”,“培养一个人思考的深度,提问、学习、实践的能力,就不用惧怕被ai取代。”
“课改、教改,改到深处,触及实际的难点和痛点,很难全部推倒重来。‘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这门课做的是增量,以此为标本,像旧改一样,继续一个点、一个点扎下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院长张涛甫谈到与央视主持人白岩松的交流,“即便在人工智能时代,新闻传播专业70%的知识和能力、要求是不变的,剩余的30%是如何做得更好。”
“参加这门课的同学必须独立完成一篇居民口述史。从接触访问人到采访、整理成稿,再补充采访,平均所花费的时间是30个小时,相当于一门基础课程整个学期的教学时间。学生们还分成四个专业小组,承担不同的研究任务。”张力奋说,新闻的本位是跨学科,是整合核心能力,是关注“周边世界”,是对“微社会”的学习。“实践是学理、学术、大学教育应有之义,是内生的”,通过这门讲求实践的课,学生们或许会发现观察与研究是有趣、有意义的事,会发现周边世界很复杂,但比想象中更有温情和人性,诚实守信、不取巧,仍然能换得信任,“作为一个老师、一个复旦老学生,能教这批学生是件快乐的事,是我很在乎的回报。”
研讨会后,张力奋为课程助教、学生签名 施晨露 摄
“对事实尊重、对人民尊重、对历史尊重,重视现场和人。”为“达叔”做访谈的吴亦阳说,“在大三略感迷茫的时期,从这门课获得的激励,应该会记一辈子。”
“我来自四川自贡,一个曾经工业发达的五线城市。走进平凉路2767弄,有一种回家了的亲切感。”欧柯男就是做了“十九棉植物志”的学生,植物志里有2767弄的葱蒜韭菜、石榴柚子、银杏香樟……“从居民口中得知,那棵硕大的银杏树经历了80年风雨。没有人认证它为古树,但它确然是一个守望者、见证者。”
欧柯男所做的“植物志”(部分)施晨露 摄
“个人记忆、社区记忆对年轻一代意味着什么?有位同学在手记里写道:走进十九棉,我却发现十九棉在旧改前,其实早已默默地出走,十九棉和它保留着、支撑着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流逝。收拾好记忆的行囊,也是时候该说‘再见’了。年轻一代不拖泥带水,不像老一代那样缠绵,对他们来说,田野调查更像是一次相遇和唤醒。”徐锦江说。
“《平凉路2767弄》是对一个自成单元的百年社区人文历史的深度发掘,是对都市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清明上河图》式的全景素描,是对一个行将消逝的社区带有抢救性质的人文考古,是一群具有社会学意识、历史学素养、新闻学专业的学者所做的都市口述史的典范之作。”上海史专家熊月之为这本书撰写了万字序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规定,建设单位进行基本建设工程时,必须先经有关单位考古勘探,简称“考古前置”。“城市的文化底蕴在于其人文历史,成千上万普通居民的油盐酱醋、喜怒哀乐、家长里短、文化素养、家国情怀,才汇成城市文脉的波涛汹涌。将来,如果我们所有即将拆迁、即将改造、即将消逝的里弄,都先进行这番‘人文考古前置’,我们的城市文化底蕴必然更为丰厚,更有温情,更加宜居、宜业、宜游。若此,这部口述史的意义,也就远远超出平凉路2767弄的范围,超出上海的范围,甚至超出新闻学、社会学与历史学的范围。”
“这周,我又和达叔一起去‘捡垃圾’了。我们一起吃了牛肉面,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张力奋说,“平凉路2767弄真的不在了。我们比较完整地记述了上海一个老旧小区的历史、居民记忆、日常生活、建筑与空间变迁。这个社区的记忆将永远保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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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施晨露
题图来源:施晨露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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