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事
因为一切早就确定好了。
【资料图】
所以花栗的概率一直学不好。
或者说,她对概率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常识。
升上高二没几个月,我就看到那个往常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在上课时仗着在后排呼呼大睡的超优等生佐藤花栗,第一次露出棘手的神色。
“明明叫花栗(かくり),结果对概率(かくりつ)学一窍不通。”
“哈?是小确的问题才对吧,为什么对概率学这么得心应手啊。”
我叫高桥确。确定的确,确实的确,确信的确。左边有一个石头,看起来听起来都很男性化的汉字名。
虽然很男性化,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高中生,而且我比花栗要更矮一点,只有一点哦。
花栗的头发漆黑又笔直,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像是班级里的标志一样,只要打开教室后门,眼睛里映入一束黑色的锐利光线,就能够确定没有进错班级。
在花栗极少数不在教室的情况下,消失的黑色头发就会变成“我走错班级了吗”这样的疑惑。
花栗对自己的美丽头发毫不自知,她发呆时的惯常动作就是把椅子向后倾斜,维持着危险的角度,然后自己的漆黑长发就会轻轻扫过地面,像是刻意抚摸肌肤的手指一样。
我在这个时候就会看得出神。
并不是对头发产生了什么扭曲的欲望,只不过是我对自己仅仅勉强接触肩膀的头发感到有点失望。
没办法像动画里的少女一样甩开美丽的弧线,没办法顾影自怜一般把长发放在胸前慢慢打理,甚至也没办法扎出来一个漂亮的高马尾——我对自己的定位姑且是那种运动系的活泼女生,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确这个偏男性的奇怪名字。
“小确这辈子都没办法把头发留长的,我是知道的。”
还会被这个概率学笨蛋嘲笑。
但被她嘲笑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没办法反驳或者说出否定的话。某种意义上,我知道她说的说不定是事实,毕竟母亲和祖母都是干练打扮的女性。
另一个原因是,我担心反驳她之后,她会不会就因此而受伤而不再调侃我了。
那样也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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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虽然总是我被调侃,但花栗并不是所谓内心强大、在现充集团高高在上的高种姓学生。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并非总是我被打压,我虽然个子稍微矮一点,但在很多方面可是抱着姐姐一般的意识,在悄悄照顾着花栗这样看似安装了机甲动画里的心之防壁,其实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内心。这也是我不会反驳她调侃的理由,意识到没办法这样用嬉笑的语气相互交流,也是稍微让人觉得落寞的事。
虽然说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维护我的自尊,但实际上,佐藤花栗,虽然我很不想承认,确实是几近完美到可怕的少女——抛开概率学而言——从我小学认识她起,她就一直占据着成绩排名的最前一人,就算在我颇有自信的外语上,她也稳稳压着我一头,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加上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细碎的刘海遮不住她秀气的脸,仔细观察的话,这个人的身体曲线也堪称完美。
根本是漫画里出现的角色。
这样的人会和我待在一起,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我跟她的孽缘开始得相当早,这家伙在小学入学式上自顾自地坐在了我旁边,告诉我:“我会跟你一个班哦。”
没有一点顾虑,简直是自来熟的超级人才。
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
她特别热衷于在分班名单出来之后,一大早跑来我家,在窗户外边高呼我的名字,在我打开窗想要骂人的时候,突然礼貌地告诉我“今年我们又是一个班,所以请多指教。”
究竟发生过多少次了?
我已经懒得计算了。
用花栗不明白的概率学来讲,这只是巧合,但并非是不可能事件。
但花栗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对她而言,这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事情。
我也懒得和她争辩。
这是我和她相处多年之后得出来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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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第一次数学课结束后,我看着罕见的、正在抓耳挠腮的花栗,不禁露出了获胜一样的笑容。
“花~栗~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你都不明白啊——你不是会像以前那样直接写出答案吗?”
我不怀好意的将下巴贴到花栗的桌面上,用短短的头发在她的桌面上扫来扫去。
“啊啊…我放弃了。”
课本上简简单单的抛硬币问题被花栗的计算公式涂得乱七八糟,明明是一口气就能心算出来的东西。我扫了一眼那些计算公式,掺杂着我没见过的计算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课本的空白处,我不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会被她弄得如此复杂。
“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答案难道不是八分之一吗?”
花栗抬起头,好像好奇的小孩子一样瞪着眼睛问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小确你可能不理解吧,概率学根本不存在哦,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算也压根没有一点意义...”
花栗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我后悔跟她提起概率的问题。
“...因为我是机械唯物主义者。”
能毫不羞耻地说出来这样中二意识过剩的话,在我看来简直可以与在教室里穿着泳衣相提并论了。
“...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事情,不存在分歧,也没有什么随机。”
好像对于她这样的“机械唯物主义者”而言,哪怕是今天被老师提问也是确定好的事,在考试里写错试题的答案,也是确定好的事,在走路时被缺心眼的男生踩到脚后跟也是确定好的事。
在我看来,这都是花栗不甘心输给我的诡辩而已。
“好好我明白了,小栗是机械唯物主义者,所以不用学概率也没关系对吧,就和宗教禁忌什么的一样...”
花栗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这意味着下一步就是要对我展开狂风骤雨般的劝信仪式。
“小确!明明你叫小确,为什么还会相信世界上有概率这样的东西啊!从初中开始,从小学开始,从很早之前开始你就是是这样...”
“喂,你自己不是也叫カクリ吗?你学不会概率才奇怪吧。”
我把下巴从她的桌子上抬起来,稍微仰着头看着面前倔强的花栗,就算我的视点要稍微低一点,我也毫不示弱。
“所有的事情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决定好了,那个时候组成小确的粒子就决定了小确的头发不会变长!”
“你说什么?你是笨蛋吗,你怎么还相信你那套奇怪的理论啊?”
我对我的头发并没有太大意见,短一点的头发明明清洗起来也很方便,为什么面前的长发笨蛋总是拿这个东西说事。
“难道小确觉得自己的头发还会再长一点吗?”
花栗的脸上露出了相当扭曲的笑容,让人想直接来上一拳。
“啪!”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想要威慑花栗。
“你...你记住这句话哦!我绝对会让头发变长的!”
我站起身,但也不过只是比坐着的花栗高了一点点。
“嗯~如果你个子再矮一点点的话,头发就会超过肩膀了哦。”
花栗的毒舌依旧不停。
我刚刚拍的一下桌子,好像也没有发出有威慑力的声响,只是让我的手掌稍微刺痛了一会儿而已,我默默向桌子道了歉。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向花栗投降。
以上是我们作为朋友的日常。
花栗和小确是朋友。
这难道也是宇宙大爆炸的时候已经决定的事吗?这样的话,那个引发爆炸的笨蛋也太没品味了。
朋友之类的,就像是介绍其实才见了没几面的陌生人,出于礼貌才说是“朋友”一样。
印象中我们已经认识了接近十年,但是也从来没有说过“青梅竹马”之类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这样无聊的形容。
女生之间互相说"青梅竹马",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但花栗也心照不宣地没有使用青梅竹马和其他人介绍我——其实这里有点奇怪,我根本就没见过花栗和其他人亲切交流的样子,能够和她好好相处的,好像也只有我一个。
所以说,花栗根本就没有可以将我介绍给其他人的机会,也不存在朋友或者青梅竹马之类的形容词。
只有我自己称我们之间的关系为“朋友”。
也仅仅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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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第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敲响了花栗家的门,和她的父母寒暄过后,我就拎着零食和碳酸饮料走进了花栗的房间。
花栗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她连眼都没有睁开,就向我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我来到她的床前。
“可乐?”
“不是啦,我要雪糕,再不吃的话就要化掉了。”
我从塑料袋里拿出雪糕,刚刚四月份,有些心急的店家就已经把巨大的冷藏柜投入使用,我也心血来潮地买了两根。
“为什么小栗会知道我买了雪糕?”
“...呃...呜啊,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花栗一口气把整个雪糕塞进了嘴里,我看着含着雪糕还要说话的她,急忙将雪糕末端的木棒向外拽了拽,以免她被噎死在我面前。
“咳咳...谢谢小确。”
明明声称自己什么都知道,结果连差点被噎死这种事都没办法预料。
我拿起摆在后边矮桌上的纸巾帮她擦了擦嘴,她还是躺在床边不愿起床。
“每次见到你你都是这副懒惰的模样...”
“干嘛,其实不是我自己想这样躺着的哦,是那些自宇宙大爆炸就已经存在的粒子们决定了我现在的行动。”
又是机械决定论。
那些百亿万年前出现的粒子们,真的可以决定我们现在的行为吗?
我无法理解。
我跪坐在花栗的床前,她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人类的科技无可预知的粒子们,在她的心脏和大脑里轻轻碰撞,迸发出奇妙的火花,那些神经递质和电信号调动她的细胞,让她懒懒的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让我盯着她上下摆动的淡色双唇,注意到轻轻滴在她脸上的白色奶油滴。
“啊...”
花栗伸出舌头,是粉红色的,像心脏的颜色一样——据说在某些国家,舌头和心脏是相对应——她的舌头在脸上四处寻找猎物,那滴奶油恰好落在嘴角偏外一点的地方,但是舌头的长度不足以舔干净那滴奶油,只能在它的边缘来回摆动,将最外层的部分带走一点,黏在粉红的舌尖上。
“要我帮你吗?”
“哎?要擦掉吗,好浪费。”
我将斜靠在床沿的上半身向她的头部移动,她也将脸伸过来等着我用纸巾擦掉。
“好麻烦...”
“是谁说要帮我的啊...唔!”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滴融化的雪糕滴落的奶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奶味也不足以洋溢整个口腔,但是有一股柠檬的香味。
雪糕是这个味道吗?牛奶雪糕怎么会有柠檬味。
那应该是花栗的脸尝起来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把花栗做成雪糕应该也会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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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栗刚刚明明惊讶的叫出声了。”
花栗拿着我递过去的纸巾擦着脸,本来和奶油可媲美的洁白脸颊,现在已经变成了舌头的颜色,心脏的颜色,血的颜色。
我没有见过心脏,也没有见过大量的血,但这个时候的确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如果人的心脏从胸膛里露出来的话,应该也不会比花栗泛红的脸更具冲击力吧。
“...我...我早就知道的,这都是确定好的。”
花栗的嘴上一点也没有放松,明明背过身,一边掩饰害羞,一边用纸巾努力的将我的口水从脸上剜除。
花栗从小就是这样。
对一切都好像没有兴趣,对一切都无所谓,似乎唯一在乎的东西只有捉弄我和表现她那点贫瘠的机械决定论观念。
一切都是确定的,一切都是物质决定的,一切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
一切自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决定了。
我很想否定她,很想让她尝尝不确定的滋味,尝尝在我们无法预知的未来里被无法预知的事件冲击到的滋味。
就像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密不外传的竞赛一样,我想方设法让她感受到她也没办法确定的东西,让她承认自己的机械唯物主义观念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但一直一直没有成功过。
“我成功了吗?”
确定的世界里也存在不确定的东西,我以为是这样的。
“...没有哦,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她的声音很失望。
花栗没有说谎。
我是知道的。
脸红只是对刺激的不可控身体反应。
“...为什么小确没有尝尝我的舌头呢?”
这是她期待的不确定性。
但又不是我的确定性。
舔舌头之类的,有点超过界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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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栗的作业写的很快,我们相识的最开始我还保留着那么一点竞争意识,但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
就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样,看一眼就能明白,紧接着就可以写出完美的过程和答案。
花栗今天也一样。
我舌尖上的柠檬味刚刚散尽不久,从床上下来不到半小时的花栗已经将所有的作业全部解决了,大刺刺的将双腿岔开,靠在后边的床沿上,像是斜靠在路边的醉汉一样。所幸她居家时穿着的一般是短裤和T恤衫,才没让我忍不住教训她不检点的姿势。
“为什么小栗的作业总是很快就能写完...”
“因为我很聪明哦。”
花栗丝毫没有谦逊之心。
“你是平行世界的过来的佐藤花栗吗?”
我飞快地写着复杂的算式,努力解开麻烦的函数题。
“欸~你明明问过很多遍了。”
花栗直起身子,从旁边的塑料袋里又拿出了一袋零食。
“没有平行世界哦,因为一切都是确定好的,不会有分歧产生。所以我也当然不可能是来自于平行世界的人。话说回来,就算我是来自于平行世界,为什么我就能轻松地把作业写完啊。”
“比如你来自某一个所有人都擅长学习的平行世界。”
这个世界的我就算从来没有停笔,作业的尽头还是很遥远。
“那你是来自于未来的佐藤花栗吗?就像什么loop系的故事里一样,所以对所有事情的发展都了如指掌,作业的答案也一样。”
虽然有点小题大做,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这个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了吧,和平行世界理论一样哦,世界线不会分歧,时间机器之类的全部都是妄想——不过真的存在的话,我还真想试一试,真方便啊时间机器。”
虽然很想立刻把她的头按在地上让她向所有loop系作品道歉,但时间宝贵,再不快点做完作业的话,晚上的珍贵时间就会被占用了。
“那小栗到底为什么对会发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呢?”
“因为一切早就确定好了,只要依照规律的话,就能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的事吧。”
——花栗看来是会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
“那彩票的号码你知道吗?”
“那种遥远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啊。”
——大概是低级能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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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挤在电脑屏幕前,盯着近乎白色的屏幕。
“要问它什么问题?”
我问穿着淡蓝色睡衣的花栗。
“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决定了一切吗?”
“小栗你不是一直这样说吗,为什么还要问AI啊。”
“这样的话小确才会相信吧。”
我将文字输入下方的输入框,确认无误后按下了回车,屏幕里的AI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出着它的结论。
“‘...我们可以认为宇宙大爆炸之初为宇宙的演化奠定了基础,但宇宙的演化和变化并不完全由初始条件和物理规律所决定,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和制约。’”
完全是正确的废话。
“再问问它世界上存在随机吗?”
“‘...我们可以认为,所谓的随机性,即使是看似无规律的现象,在深入研究和理解后,往往会发现存在某种规律或法则。这也是科学研究所追求的,通过发现规律来揭示自然界的奥秘和本质。’”
同样是无意义的中肯回答。
这个AI还真是善良,不愿意给人类下上宿命论的最终判决。
我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
不存在随机的世界,连主动改变的机会也不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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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花栗所说的机械唯物主义也好,机械决定论也罢,其实在她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查阅了资料。
一切都是物理规律,一切都是粒子运动,不存在随机,也不存在选择,只有死气沉沉的粒子们拥挤地依照规律,构建了高楼大厦和人类社会,组成了所谓生机勃勃的自然界。
还有人类。
这是我最讨厌思考的东西。
在小学时和花栗关于随机性是否存在大吵一架之后,我跑回家问身为软件工程师的父亲,电脑究竟是怎么产生随机数的。当时我还是小学生,还没有认识几周的花栗就疯狂地向我灌输着她的神棍理论,我也因此产生了好奇。我记得家长会上,老师曾经使用过生成随机数的网页。既然计算机上有随机数生成的网页和程序,那么自然界肯定也拥有这样的机制,来让宇宙变得稍微有趣一点。
父亲很兴奋,以为他的宝贝女儿小小年纪就迸发出来编程天赋,于是向我详尽地演示了随机数生成的程序编写。但是那一段根本并不复杂的代码和父亲的讲解下,我发现他演示的随机数其实是设定好的种子数字进行加减乘除运算之后,从最末尾取两位之后生成的数字,所谓的随机根本不存在。
换言之,这就是“伪随机”。
我问父亲有没有完全随机的数字,父亲挠了挠头,告诉我说应该没有。
我当场哭了起来,父亲也因此挨了一顿母亲的臭骂,他想方设法安慰我,带我买最新的洋娃娃,去蛋糕店挑选新款的甜甜圈,或者去游乐场玩上一整天。但这些话在那时的我听来,根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如果连父亲都没办法制造出随机的东西,那么一定不存在所谓的随机了。
一切都是确定好的。
人生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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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关灯吗?”
花栗伸出手,指了指她房间墙壁上的开关,我点点头,然后钻进两个人的被窝里,把头埋进温暖的被子里,四月份的晚上,还是会感到一点点寒冷的气息。
不过花栗钻进来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关上了灯,钻进了我们在地板上铺好的床铺上。
“小栗...世界上真的不存在随机性吗?”
“不存在哦。”
“你怎么能这么简单就说出残酷的话啊。”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花栗将鼻子向我这边凑了凑,我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她的额头有点冰凉,很符合那个看起来高冷的模样。
我也依着她的动作,将脸向她贴过去。很多次留宿,她来我家或者我去她家,这样的动作也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但每当我们的嘴唇贴近几乎可以互相呼吸对方的气息时,我还是会稍微心跳加速。
鼻子碰到了一起,花栗的整张脸温度都很低,她没有整理好的头发落在了我的鼻梁上,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样,就像是科学书上对于宇宙的想象图,有一道长长的暗色星云,在宇宙空间里留下伤疤。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进一步的情感。
仅仅是少女将鼻梁紧贴在一起互相温暖而已。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组成少女们肌肤的宇宙粒子,再越过漫长的时间长河之后终于在这个时候停滞下来,轻轻触碰在一起。
这是宇宙的温柔吗?
我不知道。
我们在晚上关灯之后会聊的话题稀少又无趣,没有心跳不已的恋爱话题,也没有扭曲阴湿的女生八卦,喜欢的电视剧还是喜欢的漫画之类的话题,我们早就互相知根知底。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机械唯物主义少女向另外一个迷茫的少女灌输悲观的知识而已。
她说那个AI是会说中文的房间,里边待着一个根本不会中文的女孩,她对照着外边递进来的纸条上复杂的文字,查询着最合适的回答,纸条上文字包含的真实含义,根本无关紧要。就算跟她说“我爱你”这样的话,她也只会输出一个合适又无聊的回答。而人的思维,根本不比这个学习了上千万条数据的计算机程序高级多少。收到信息,然后得出结论,人类会犯的错误远比机械要多的多。
她说我们都是僵尸,哲学意义上的僵尸,大脑只是复杂刺激的集合,思维只是对神经活动的合理化过程。就算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人类也可以生存下去,所谓的主观意识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今天买了牛奶和面包作为早饭,在晚上看了漫画杂志,我们无意识的决定,其本质都是粒子运动决定的,就连现在在被窝里小声聊天时不小心碰在一起的嘴唇,都是粒子们善良的恩赐。
“如果我吻上去呢?”
我想带来一点点不确定性。
百亿分三光秒之外的漆黑人影轻轻张嘴,我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声音:
“你不会的...”
“...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在确定宇宙历史上,小确不会和花栗接吻。
小确自己也不会想和花栗接吻。
我只想证明花栗是错的。
“小栗其实也很想证明自己是错的吧。”
我将身子向她那边贴过去,我们的腿夹在了一起。
“...不会错的,宇宙就是这样的。”
没有证据反驳。
确定性就像黑洞一样吞噬掉希望,把世界啃食殆尽,只剩下还没意识到的幸运儿们在毫无随机的末日里进行着不停歇的马拉松。
为什么花栗会意识到,为什么花栗就像是未来人一样对一切了如指掌,我觉得那些粒子似乎恰巧组建起了一个精巧到可怕的人偶,就是佐藤花栗,让她在世间散播恐惧。唯一的小问题就是花栗不知为何缠上了我,而确定性的黑洞只在我身边产生巨大的引力,将我和花栗捆绑在一起。
量子力学的观测者和不确定性原理只能展现人的渺小无知,混沌系统能证明的只有人的无能。
这都是花栗告诉我的事。
我已经被她拉入决定论的深渊。
————————————
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对概率学相当没有常识的花栗意外地拿了数学满分,名次毫不意外地在最前排。
在看到她不卑不亢从成绩栏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也是确定好的事,花栗的机械唯物主义,让她就算整天懒散无所事事,也能依赖着天赐的优良粒子们,在宇宙大爆炸的推动之下拿到好成绩。
我只能暗地里埋怨大爆炸的启动者为什么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衬托的角色——就在她的排名下边四位,我是第五名,概率论的成绩理所当然地不如花栗,毕竟我叫高桥确嘛。
在看完成绩之后,我们两个结伴来到社团楼和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从这里往东边的小镇边缘看的话,可以看到一条主干路,上边有着不停发往城市的汽车,孜孜不倦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指的是花栗自我标榜的机械唯物主义和决定论。
“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我已经知道了。”
我自认为很了解花栗,整天不是趴在课桌上就是靠在椅背上的懒虫,就算有朋友去她家里也不肯站起来迎接的坏孩子,对于捉弄我情有独钟,内心却担心被讨厌的自来熟少女。
宇宙为什么会制造出这样的佐藤花栗呢?
远处的车流在上午九点钟正是高峰,熙熙攘攘地在离开小镇的狭窄道路上鸣笛。重复的来回往复让司机们头昏脑涨,在道路上互不相让,用喇叭耀武扬威,想让对方屈服。
花栗和我无聊地靠在栏杆上,观察着那些互相嚷嚷的汽车们。
就像之前的很多个课间一样。
悲观主义者的唯物世界就像是巨大的囚笼,设定好的发条一步一步走向预定的终点。我看着囚笼里的佐藤花栗,让人没办法抛弃的佐藤花栗,在方法论上消极无比的佐藤花栗。我想要赢过她,想要证明这个优等生的巨大错误。
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
下午放学的时候,花栗突然拉住我,告诉我今天还是别去吃甜点了。
“为什么?”
周三下午可是有特别的优惠活动,说不定可以以超低价买到新上市的甜甜圈。
花栗似乎也没想好理由,她只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看来是到了C3.1823的时候了。”
“C3点...什么?”
我不是很明白,但花栗还是露出坚决的神情,要我放学后别去甜点店。
大概是她又预知到了什么确定的事情。
我在她面前点点头。
然后拎上书包,在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商量假期前的演讲的时候,我鬼鬼祟祟地从校门里冲出去,向甜点店的方向一路狂奔。
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绝对会出现花栗无法解决的可怕事情。
我感觉兴奋不已。
不确定性的竞赛,我说不定会获得第一次胜利。
陷入确定性深渊的花栗,说不定可以被拯救出来。
我在甜点店前绵长的队伍前停下脚步,拿出手机,花栗的信息适时地接收到了。
“你在哪?”
“是去了甜点店吗!!!”
“快回来。”
我打开虚拟键盘进行回复。
“这是确定好的事。”
这样嘲讽的句子。
我早就意识到了花栗对我的特别感情,想要和小确待在一起,想要和小确接吻,想要一直一直陪在小确身边。
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情。
我们是朋友,在外人看来亲密的朋友。但爱情之类的东西,我没办法像花栗对我那样自然地萌生出来。她很厉害,名列前茅,是几乎完美的少女;而我是小确,是普普通通的,身高低于平均,头发也乱糟糟的平凡少女。被施以巨大的引力,向花栗的身上贴近。
花栗告诉我的一切,让我相信的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模模糊糊的目标。
确定的结局。
最终会达到的,在没有分歧也没有平行宇宙也没有回溯的世界里发生的事。
与其说是我自己想要逃离花栗所确信的未来,不如说我更想带着花栗一同逃离确定性的囚笼。
不确定性的竞赛将会是我的胜利。
——————————
在我的手指离开键盘的时候,后方传来了巨大的轰鸣,我的耳膜似乎也被震碎了,那股剧烈的爆炸造成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下冲击波和四散的人体组织,天旋地转中我重新落在地面上,手机还握在我的手上,在振动,轻轻地、轻轻地振动,是花栗的电话吗?
这是花栗没能确定的事吗?
我赢了吗?
不确定性存在吗?
我被送往了医院的手术室,我听不到声音,只有机械的共鸣和模糊的视野。下半身早就没有知觉,双手也不能移动。在手术室外的电视里似乎播放着油罐车爆炸的影像,甜点店的废墟正在被消防人员清理,附近的居民已经疏散,很多人受伤了,很多人去世了。
现在轮到我了。
为什么花栗如此坚信机械决定论呢?
病床上的最后一面非常短暂,花栗也站在我的床前,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的嘴唇没有移动,如果有话要说的话,肯定是“这是确定好的事。”
看起来我即将死去的消息对她而言,还不如舔掉她脸上的奶油更具有冲击力。
但我觉得这都是她的逞强而已。
说不定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没预料到我会死去,没预料到在这个确定的世界上必须失去我的事实。
后悔吗?
没有阻止我。
这是人类的不确定性。
人类的傲慢终于派上了用场。
高桥确死去了。
在唯一的、确定的宇宙里。
在高二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日子里。
我赢了吗?
——————————
高三升学的日子里,我问花栗为什么知道一年前甜点店会发生意外事故。
“因为这是确定好的事。”
我渐渐开始相信她的话。
一切都是确定的,无可改变的。
“既然是确定的话,为什么花栗还是选择来拉住我不让我向前走了呢?”
花栗摇了摇头。
“这次的粒子们比较善良而已。”
“这次”是什么意思?
不是平行宇宙。
世界线不会分歧。
她也不是未来人。
只是比别人稍微漂亮一点的十七岁少女,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的事?
“花栗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机械唯物主义的?”
“很久很久之前。”
“多久之前?”
她没有回答我。
直到我们二十七岁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们确定关系之后选择去旅行,在某个南国的小岛上,我们租了一台快艇前往看不到陆地的海洋深处冒险。
天空蓝得出奇,海面也清澈地让人看得到海底的深青色植物脏器。
那些五彩斑斓的深海鱼类偶然间被捕食者追逐着来到接近海面的地方,我和花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鱼儿们在水面下翻腾摇摆,躲避着鲨鱼,无意识地执行着基因下达的指令,表演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水下世界。
我必须承认,那些鱼儿组建的鱼群就像是水面下的彩虹一般,编织着美妙的自然界。
“好漂亮...”
“嗯...”
花栗也善解人意地没有提起她那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理论。
两个大人就像小孩子观察蚂蚁一样,在快艇的边缘互相倚靠着注视鱼群。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我感叹道。
“一定会哦...”
花栗罕见地说出了乐观的话。
“为什么?”
“你知道庞加莱回归吗?”
我摇了摇头。
花栗就如同学生时代一样滔滔不绝。
封闭的系统里,所有粒子经过无数的运动最后一定会达到无限接近原点的位置。
就像在打字机上书写出莎士比亚全集的猴子们一样。
粒子们也会在足够的时间过后,回到最初的位置。
“可是鱼儿们不久就会死去,被吃掉的鱼儿们也没办法复活。”
“我说了是'足够的时间'。”
“什么叫足够的时间?”
“宇宙热寂几十万次之后吧。”
“那我们也早就死掉了吧。”
“会再回来的哦,时间足够长的话。”
花栗说出了可怕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确定好的事。”
——————————
花栗在粒子物理上卓有建树,我并没有她那么大的成就,但在自己的领域也勉强称得上是专家。
在她六十七岁的时候,引领着粒子物理取得了巨大的突破。
紧随其后的是宇宙起源研究的进步。宇宙大爆炸理论被证实,那些粒子们就如同植物学意义和计算机学意义上的种子一样,在最初的时候决定了宇宙演化的方式。
粒子是人为可控的,用概率来表达量子的时代也早已过去,精确地预知粒子运动,精确地调控粒子的行为模式,人类在最小的尺度上,比肩神明。
花栗并没有很高兴,就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
她的口头禅依旧没变“这是确定好的事。”
在她去登台领奖的前夕,我帮忙整理她近年来的研究资料,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在海洋中心的对话。
“你还记得庞加莱回归吗?”
我问花栗。
“不可能忘掉的,那么重要的理论...”
花栗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
“小栗,现在人类可以精确操纵粒子了对吧,那如果我们有办法在热寂之前改变一颗粒子的运动方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让那个粒子在下一次宇宙诞生的时候生成与前一次完全相同的宇宙?”
“...理论上来说,是有可能的。”
“嗯...那有没有可能,让下一次宇宙的我们两个,在诞生之初就具有现在的记忆,然后从头开始生活一遍?”
“需要种子。”
“种子?”
“就是宇宙开始之初的种子,我们需要知道那个能够让我们记得一切的种子是什么。”
“所以说,在无数次庞加莱回归之后,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没错,实际上,通过人为增加粒子团的办法,也存在主动发掘种子的可能性。”
“真的吗?好想和花栗重新度过一次中学时代啊...”
我不禁怀念起过去。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是为了舔掉她脸上的奶油,却不小心含住了她的舌头。
在那天晚上拥抱着入睡,接吻到几乎窒息。
在甜甜圈店前被她拉住手,告诉我一定不要再继续向前走,因此避免了巨大的灾难。
我感谢这个确定的宇宙,感谢无数次的庞加莱回归。
我感谢不存在随机的自然界。
我感谢机械唯物主义者佐藤花栗。
我继续想象:
会不会在某一次回归当中,粒子们构建了不爱花栗的我,和苦苦等待的花栗。
花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等待,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世界线到来。
会不会第一次回归的时候,花栗就决定将记忆输送到下一次回归?
我发现中学时代没办法解释的花栗现在可以解释了。
她从上一次回归之后度过了亿万年的重生之旅。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
无数次的庞加莱回归才造就了现在这个佐藤花栗,也诞生了现在这个我。宇宙的历史是确定的一条线,就像是π的无限循环小数一样,相同的两个数列总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再怎么刁钻的数列也可以在π的小数中找到。
只需要足够的长度。
花栗找到了。
遇见高桥确,高桥确产生了对花栗的恋爱情绪,高桥确没有在甜点店前死去。
佐藤花栗保有意识,佐藤花栗成为了粒子物理学家,佐藤花栗将意识传回了过去。
我想要告诉花栗我的猜想,这绝对会让她大吃一惊。
可在我回头的时候,花栗微笑着看着我,每一条我所熟知的皱纹里想要表达的意思都无比清楚。
佐藤花栗早就知道,佐藤花栗经历过一切。
到口边的话变成了疑问。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第一次?”
“最开始最开始最开始的第一次?”
"那个时候你不怎么喜欢我,根本和我没有交集。虽然一直被分在一个班,但到最后也没说过几句话。"
“欸~真的吗,花栗那么漂亮无论是谁都会喜欢吧。”
花栗摇了摇头。
“第一次的时候我的头发不长,长得也不漂亮,那个时候还是你比较高一点。”
“所以说...”
“在加上了微调的很多次回归之后你才喜欢上我。”
佐藤花栗,始终保留着第一次回归的意识。
也就是说在花栗经历的第一次庞加莱回归之前,那个时候的花栗就已经被决定是一个会不懈努力追求高桥确的佐藤花栗。
尽管一开始就被机械唯物主义的消极方法论所囚禁,但佐藤花栗还是用时间打败了宇宙间的粒子。
这都是确定好的事情。
“我可以问一下你说的第一次是多少年之前吗?”
“大概七百多万那由他年之前?”
“你得有多喜欢我啊。”
“非常喜欢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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